Skip to content ↓

羽婕 加拿大 UWC 畢業年度2023

4 August 2022

羽婕在加拿大UWC的經歷讓她思考作為台灣人的身分認同。

 

【Where are you from?】- 作為臺灣人的身份認同

 

手拿臺灣國旗,我是政治上的臺灣人;
身穿古典旗袍,我文化上屬於大中華。

 

“Hi everyone, I am Joyce, and I come from Taiwan.’’

 

這是我剛到UWC時最常講的一句話,因為當兩百個青少年聚集在一起時,最簡單快速區分不同人的方法,除了外觀的皮膚、頭髮和眼睛顏色差異之外,大概就是國籍了。而且,這裡是被稱為「小聯合國」的小型社會,特色就是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不同國家的人,穿著各式傳統服裝、拿自己的國旗拍照看起來色彩繽紛。

我們興高采烈地聊天,自然而然在自我介紹中把名字和國家並列,剛開始這很有趣,因為聽到好多以前只在新聞和地理課本裡才有的名詞,然而新鮮感過去之後我意識到這很奇怪,明明在臺灣時我不曾強調自己是新北人或永和人,為什麼在這裡地名突然變得重要了?

剛來的第一個禮拜,老師放了泰雅絲(Taiye Selasi)的演講,他提到,當我們說自己來自某個國家,好像它們是永恆、獨一、自然發生的東西,是個在時空下固定的某個點,持續不變的絕對實體。可是真的是這樣嗎?我從歷史課上學到許多現在已經消失的國家,比如南斯拉夫、奧匈帝國,現在已經不能用「過時」的名詞定義自己的國籍;比如歷經一系列革命與血戰後獨立的拉丁美洲,過去的世界國家列表裡沒有它們的一席之地。歷史是真實的,文化是真實的,但國家是人編造出來的,為了區分彼此,為了在內團體中表現「我群」與「他者」的認知與感覺。

因此,似乎有種氛圍形塑學生們去分辨和記憶每個人來自的地方,期望你代表自己的根源,最好從一個人身上就能看到這個國家的特色與發展脈絡,作為見證該文化活生生的證據,以驗證或從書上、網路上得知的資訊,比如遇到法國人,劈頭就問法式熱吻是真的嗎、去過塞納河畔喝咖啡嗎?或者聽到非洲就聯想到攝影師的照片、先入為主地認為那裡很熱、人們很貧窮等等。而我,在這裡代表的似乎該是一個「臺灣人」的形象,我應該很喜歡喝茶,尤其是珍珠奶茶,最好還要有能做出來給大家喝的能力;我被期待要在食堂做亞洲菜時說明這道菜的特色,展現特殊餐具的使用方式,可是我到國中才學會怎麼用筷子,至今依然能不用就避開。

我在臺灣出生、求學、成長,我和父母都只有臺灣國籍,比起很多擁有複雜背景的同學,我不該是有國籍與民族認同問題的人。但是,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當用外國人對臺灣人的刻板印象檢視自己時,我越發覺自己不能扮演好他們渴望看到的角色:我不懂也不喜歡臺灣的流行文化、不信仰本地神祇、不太會講閩南語、不慶祝很多傳統節慶、不完全認同社會普遍的價值與道德、幾乎不用臺灣自產的東西、對臺灣的歷史與原住民文化沒興趣也不了解、愛吃馬鈴薯與麵條勝於米飯和粥、也沒有外顯的親切與熱情……雖然我喜歡讀古文和詩詞,也很開心這些文化特色是「我族」的一部分,但同時困惑於自身所在的文化背景。

那麼,我是誰?

很長一段時間,我活在「我是個沒有根的人」的感受中。誠然,我能介紹臺灣、做一本行走的百科全書,但當我在沒有月亮的夜晚說著中秋節的歷史故事、想起自己不曾在農曆八月十五賞月時,我感到一絲愧疚,我不配承載具有如此豐富意義的文化。當我揮舞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說「我是臺灣人」、「我愛臺灣」時,內心深處質疑的聲音越來越大:我不具備一個典型臺灣人的條件,那我願意、或我有資格這樣自稱嗎?

當然,沒人會反對我的話,因為我拿綠色的護照,簽證上印著臺灣,只是我面對不同人時,會有不同的說法:對其他洲的人我說自己來自亞洲,對亞洲人我說自己來自臺灣,對臺灣人我說自己來自新北市,對新北人我說自己來自永和,對永和人我會開始描述自家附近的店面。就事實而論這些句子都沒有錯,但我渴望的,是不要被「標籤化」地認識,我不要他們把我作為認識一個國家的工具,而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因為標籤會強化既有的刻板印象,使對話或深入交流的過程中有無形的阻礙 — — 雖然隨著大家逐漸熟識後不需要再強調國籍,但只要談論相關議題時,還是不免會顧慮到彼此的國家,和自以為了解他人可能有過的經歷,而迴避某些人事物。

2019香港反送中運動、烏俄戰爭開打,在臺灣的我們生活非常安逸,但其實整個世界都在擔心台灣成為下一個受害者。剛好昨天有個在準備口試的日本同學問我為什麼覺得臺灣是獨立的國家,還特別強調沒有惡意只是好奇我的經歷而已,確實他沒有惡意,但我還是有點不舒服,所以我反問他,從小到大在日本成長的你會覺得自己是另一個國家的一部分嗎?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我知道他肯定想說日本並不像臺灣具有爭議性,這時我才意識到就算我總是說自己是個獨立的國家,但在很多人眼中依然不是,至少得不到相同的待遇,畢竟聯合國不願也不能承認。

好像我們必須不斷強調我是臺灣人不是中國人,他們才不會把我們混在一起,直到第一年結束前夕依然有人問我「你暑假要回中國嗎?」而我提起自己是臺灣人後對方不停地道歉……來到UWC,我才意識到生長於爭議區的特別,比衝突區還要罕見,因此剛來的時候,我會在對話中強調臺灣的好,在許多東西上貼小小的國旗貼紙,不厭其煩說明臺灣和中國無論語言(口音)、政治、自由程度的差別,也本能似地和香港或其他爭議區的同學特別投緣,但隨著和越來越多人談過後,我開始發現這也是作為臺灣人生來就必須承擔的重擔:充滿爭議的國籍、被放大檢視的政治和沒有公平待遇的國際地位。

UWC的理想是盡量將這些區分敵我的因素拿掉,因此需要遠離城市,遠離那些被社會化過的地方,才好用環境氛圍讓大家放下成見,可是卻也因為有了這些條件或限制,讓我們與眾不同,更能在芸芸眾生中尋找自己的定位。我記得我在募資平台上寫過的話,「我要讓臺灣被世界看見」,所以我很努力介紹臺灣:我剪了串連起臺灣美食、風景和人文的影片、克服對英文的不自信站上舞台講「臺灣為什麼是個獨立的國家」、和中國人合作辦工作坊解釋中臺關係、國慶日和二二八的長信介紹,還有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對話,雖然我不是個那麼典型的台灣人,但我很努力去學、去了解,甚至涉略我完全沒有背景的原住民文化和他們的困境;「也讓臺灣看見世界」,我和大家談話,認真參加其他同學舉辦的活動,有機會就多聊聊彼此的生活經驗和想法。

也許,對自己生長的土地感到困惑,不僅是因為臺灣複雜的政治與歷史關係,或至今仍不是聯合國的一份子,而是從來就沒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在臺灣,身旁的人都和自己一樣擁有黑頭髮黃皮膚,生活習慣和價值觀類似,就不假思索把自己劃入特定的概念裡、與一群團體同存共榮,於我,就不會特別有對於自身所屬國族的驕傲感和積極熱愛的情懷。所以,本來就沒有所謂「典型的臺灣人」,就算我不能表現出他們期待的樣子又如何?我喜歡臺灣,因為我們有最複雜但美麗的文字,即使更花時間我也會繁體字寫筆記;我可以用現金付款,沒人會得知我所有的一舉一動;就我個人經驗,即使半夜走在路上治安也很好;我不用擔心生病看不起醫生,因為健保讓醫療費變得幾乎所有人都能負擔;我可以自由地唱《玻璃心》和聽任何喜歡的歌、查想知道的資訊、看眼球中央電視台拿政治開玩笑……既然我無庸置疑地喜歡臺灣,那我當然可以驕傲地說我來自臺灣。

彷彿只有以極端之姿擁抱它,支撐我們的土地才會堅實。 — Seamus Heaney

嗨,我是臺灣人。

Please enter some content for your blog post here.